孙周兴: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哲学本来就具有心理学的意义,因为除了物之理,哲学要讲心之理,是谓“哲学心理学”,但在近代科学乐观主义的时代里,物理压抑了心理。19世纪后期人文心理学兴起,形成了精神分析学(弗洛伊德)、现象学心理学(胡塞尔)、实存主义(存在主义)心理学(尼采、海德格尔)等思潮,构成现代“哲学心理学”的主体。本演讲重点探讨以个体此在结构和存在意义分析为基本任务的实存哲学研究以及与此相关的实存主义心理学,围绕“生活世界经验之重建”这一基本问题,讨论实存哲学与生活世界经验的关系,以及实存哲学的新时空观及其意义。本演讲对实存哲学作了几重规定,把它理解为一种个体化的哲学、世界化的哲学、创造性的哲学、抵抗性的哲学。这种起于19世纪后期、滥觞于20世纪的新哲学,本身是对自然生活世界与技术生活世界之断裂的反应。本文是2019年5月9日孙周兴教授在第六届中国精神分析大会上所作的报告,报告由同济大学医学院赵旭东教授主持。全文根据演讲录音稿整理成文,演讲风格予以保留。本文发表于《道德哲学与人类学·伦理学术8》第96-125页,公众号分两期推送,上一期推送孙周兴丨如何重建生活世界经验?——论实存哲学的心理学意义(上),本期推送第四、五节和现场讨论、互动实录,敬请关注!推送时略去注释,各位读者朋友,若有引用之需,烦请核对原文。
《道德哲学与人类学·伦理学术8》
2020年春季号总第008卷
邓安庆 主编
上海教育出版社丨2020年6月
如何重建生活世界经验?
——论实存哲学的心理学意义(下)
孙周兴/文
最后一个课题,所谓新时空观,是我还没想清楚的问题,这里只能跟大家做一个简单的交流。欧洲传统的时间观是线性时间观,它是自然人类精神表达方式的基础,传统哲学、传统宗教、传统艺术都是以线性时间观为基础的。线性时间观把时间看作一条“现在之河”,我们此刻是现在,过去是已经消失的现在,将来是还没有到来的现在,反正都是现在,这是农民想法,是自然生活世界的时间观念。它本身没问题。物理学也是这么想的,最著名的想法来自亚里士多德,他说时间是“运动的计量”。什么叫运动的计量?就是我移动到这个报告厅门口要几秒钟,这是可以计算出来的。近代的牛顿物理学也继承了这个时间观。有意思的是,亚里士多德的空间观不是这样的,他说空间是包围着每个物体的边界。那么,我们这个大厅里面就有好多个空间,因为每个物体都有自己的边界,都有自己的空间,各位在座的朋友也各有自己的空间。近代物理学的空间观却完全不同于亚里士多德的空间理解。在此意义上可以说,亚里士多德的时间观与空间观是相互矛盾的。这个有意思,但我们今天不能展开讨论,因为它不是我们今天的主题。那么,线性时间观到底有什么问题呢?我最近喜欢说的是:线性时间令人绝望。因为在线性时间观的支配下,我们每个人都是时间之河的旁观者、等死者。你想一想我们站在河边,看着时间之河奔腾向前,我们无法阻止之,我们只能在旁边等死,最后终于死掉了。大概就是这样,我们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的。为什么会产生宗教?为什么所有的宗教都设定了一个无时间的,也即永恒的“来世”或“彼岸”?因为人类思维无法容忍无限性,因为人类生命无法忍受无限的流失,所以必须以宗教的方式假定一个无时间的状态来把时间之流斩断。质言之,为了对付生命的无限流失,自然人类创造了永恒的宗教,以摆脱线性时间的不断流失。宗教以此来教诲人们,说还有彼岸和来世,要好好生活,做善人行善事,方能得到善报,进入天堂。哲学也是,创造一个无时间的普遍形式领域的欧洲哲学也有同样的旨趣。所以我刚才讲了,以前的哲学和宗教是以线性时间观为基础的,为了摆脱线性时间的流失,各民族才创造宗教和哲学。那么现在,尼采所说的“上帝死了”意味着什么呢?我们前面说了,它意味着以线性时间观为基础的自然人类精神表达体系崩溃了,哲学和宗教衰落了。我们新的人类,被技术工业所掌握的人类,必须克服这种线性时间观。尼采于1884年提出“相同者的永恒轮回”学说,旨在反对线性时间观,开启一种以瞬间时机为核心的循环时间观——我称之为“圆性时间”。尼采所谓的“永恒轮回”是什么意思?他做了许多证明,有物理学的证明,也有化学的能量守恒定律之类的证明,但最重要的是哲学上的证明。这方面我得多说两句。尼采当时是这样想的:我们人类已经进入一种颓废状态,越来越弱不禁风,马上就要完蛋了,这样下去不行,所以要重新理解存在和生命。尼采认为,生命的本质就是追求更大的力量,于是提出了一个概念,叫“权力意志”。所有的生命都在追求更大的权力,更大的力量,这是生命的本质,即存在的本质。但各位想一想,如果生命一味 追求更大的力量或权力,那会有什么后果?这个世界就会无限地膨胀,没完没了。这可怎么办呢?这不就是线性思维吗?尼采很痛苦,不知道怎么把它想圆了。把生命和世界的本质理解为权力意志,每个个体都在追求更大的权力,这个很好,但你不能没完没了,还得设法收回来,哲学思考是要讲道理的。尼采终于想出了“相同者的永恒轮回”。当时尼采在湖边散步,“相同者的永恒轮回”这个想法冒出来以后,他兴奋得不得了,赶紧跑回住处把它记了下来,声称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思想。这是尼采自己说的,他的自我感觉总是那么好,而他给出的证明也特别有意思,他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说:所有的直线都是骗人的,所有的真理都是弯曲的,时间本身是一个圆圈。这三句话太强大了,其中含着十分伟大的想法,虽然只能说是一种“弱论证”。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后来证明了尼采的说法:“所有直线都是骗人的”。如果所有直线都是骗人的,那么就会有严重的后果。如果此时此刻——当下瞬间(Augenblick)是一个点,你往东走,我往西走,我们俩会不会碰在一起?如果所有直线都是骗人的,我们最终总归要碰在一起的,请你放心,我们不会走丢的。尼采说出这样的狠话,是不容易的,因为最重要的形式科学即几何学,就是以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这样一个公理出发构造起来的。当尼采说所有直线都是骗人的,所有真理都是弯曲的,时间本身是个圆圈时,他发起了对传统的真理观和时间观的摧毁性批判。这时候尼采提出来的是瞬间意义上的永恒轮回,他说的瞬间-时间,我把它理解为希腊文的Kairos。古希腊人用两个词语来说时间,一是Kairos,二是Chronos,这两者是大有区别的。亚里士多德说时间是运动的计量,他用的是Chronos,那是物的时间,意即一个物体从这里到那里需要多长时间;而Kairos不一样,比如说今天的第六届心理分析大会,某些人已经为此努力了五六个月,当时我接到邀请,但一直定不下来,时间定不下来,讲题也定不下来,反正够呛,但终于有一个Kairos,一个时机,事就定了。Kairos就是创造性的时间,我经常写文章,经常写得很痛苦,怎么也想不出来,然后散了一回步或者喝了一顿酒,想法就出来了。但这种时间是无法通过“运动的计量”来计算的,它不是叫物的时间,而是事的时间。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所有的时间观念都变成物理时间,物的时间观念,这就不对了。所以这里必须区分开来,尼采实际上开始讨论的是Kairos(时机、契机)意义上的创造性时间,每一个时刻/瞬间都是一个创造性的时机和契机。大家还记得我前面讲过的尼采的问题吗?就是“重复”的意义问题,我们为什么愿意重复?尼采现在要说的是,因为每一次重复,每一个瞬间都是创造性的,都是不一样的,看起来是轮回了,又轮回了,但其实是不一样的,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尼采是第一个当代艺术家,当代艺术就是这样来理解我们的行为的,主张我们每个人都是艺术家,我们每个行为都可能是艺术行为,以博伊斯的说法,我这么手一挥,就可能是素描,就可能是画画啊。可以看到,尼采实际上已经区分了两种时间:物的时间是科学的时间,是线性时间,而事的时间是艺术-创造的时间,是圆性时间。为什么是“圆性时间”呢?过去与将来总是在“瞬间”碰在一起,这一“碰撞”就是圆性时间生成了。如果过去、现在、将来是一条拉长的直线,那就好无聊,过去的永远不会来了,将来的还不晓得,还没到来,但现在过去与将来总是在“碰撞”中,总是在当下发生这种“碰撞”,这样我们的生命力量就突现出来了。我为什么要说“圆性”呢?因为圆性可与线性相对照,而且圆性更具有空间性。当我说“瞬间”意义上的时间时,这个时间是带有空间性的,它是空间化的时间。后来海德格尔就开始讨论时间与空间的一体化,即所谓“时-空”。尼采以“相同者的永恒轮回”来反对传统的线性时间观,揭示出一种“圆性时间”,用过去与将来的“碰撞”这样一种瞬间时机来描述这种“圆性时间”。海德格尔进一步发展了尼采的圆性时间观,但他跟尼采有一个重要的区别。尼采以“瞬间”或“当下”为重点,而海德格尔说时间的根本维度是“将来”,未来的可能性是人生此在的根本的实存性维度,我们的实存是由“将来”这个维度来发动的,我们是向未来开放的。如果我们不能向未来开放了,我们的生活就发动不起来。各位心理分析师都知道,如果一个人不能向未来开放了,那应该就是患自闭症了。海德格尔思考的是这样一个以“将来”为指向的此在时间性循环结构。后来海德格尔更进一步,开始思考时间和空间一体的“时-空”(Zeit-Raum)观,提出了一个叫做“瞬间时机之所”(Augenblicksstätte,site of the mement)的说法。他说,时间和空间本身是从“时-空”而来的,也就是说,在时间和空间这两个概念之前有一个没有分化的“时-空”。“时-空”是更原始的,以海德格尔的说法,“时间与空间本身乃源自时-空——比起时间与空间本身及其计算性地被表象的联系来,时-空是更为原始的”。为什么是“时-空”(Zeit-Raum)?我们还得从亚里士多德开始讲。我刚才讲了,亚里士多德的时间理解和空间理解是不同的,一个是科学的理解,另一个却是非科学的理解。亚里士多德把时间看作运动的计量,而把空间看作是物之位置,是物-位置-空间,后者完全不同于近代物理学的抽象空间。海德格尔反对这种把时间和空间分离开来的传统,这个传统基于自然生活世界的物的经验,到牛顿还是一样的想法,但爱因斯坦就不是这样想了。爱因斯坦说我们不能把时间、空间、物质三者分开来,时间与空间一起组成了一个四维时空,构成宇宙的基本结构。其实这些想法在尼采那已经出现了。海德格尔说时间与空间是本源合一的,时间与空间的相互分裂则是后来的事情。如何理解海德格尔所思的“时-空”,一种本源性的“时-空”迷思?海德格尔在1936-1938年间写了一本20世纪最神秘的书,叫《哲学论稿》,他在这本书里花了大篇幅来讨论他所谓的“时-空”,中间用连字符连起来的“时-空”(Zeit-Raum)。他认为,“时-空”之“时”为外推,“时”=时间化(Zeitigung)即“移离”(Entrückung),是一种由内而外的绽出(Ek-stase),一种由近及远的出离,一种外推;比如说此时此刻,我们在承受这种由内而外的推动和流逝,时间在流逝,但这流逝经常不是用时钟来计算的。如果在座各位对我友好,我们的报告会进行得很顺畅、很欢快,那么,这种流逝就是可忍受的;如果各位恶狠狠地看着我,气氛十分紧张,这种流逝就会变得难以忍受。相应地,时-空之“空”为一种内推,“空”=空间化(Räumung)即“迷移”(Berückung),是一种由外而内的内化,一种由远及近的吸引,一种内推。直接回到刚才的说法,如果各位对我友好,而且我感觉到今天晚上的听众素质极高,让我讲得很兴奋,这时候,这种吸引或者压力,于我是可以承受的。无法忍受的情形也有,比如有一次我在一所不入流的烂学校演讲,我把自己降到无比低的地方,低得不能再低的位置上,但在场的学生还是毫无反应,完全无动于衷,那天我是彻底崩溃了,我发现,这帮学生已经完全失去了对任何外部事物的兴趣,我发誓我再也不会到这个学校去了,因为压力太大了。今天这样的语境情形完全不同,吸引多于压迫,就特别好。在这个环境里,其实发生着一种非几何学和非物理学意义上的时间和空间经验,时间在流逝,生命在流逝,我们在承受,相互之间在交流,这种交流可能是一种压力,也可能是相互吸引,这就是时间和空间。原本的时间和空间应该在这个意义上来谈的。我们后来把听觉与视觉、时间与空间完全分隔开来了,但实际情况是这样的吗?我看着你们讲课,同时在听着你们,我要是觉得各位的反应不对头,甚至有人发出怪异的声音,我的看法也就变了。所以视觉与听觉是相互影响、相互决定的,这也就表明时间与空间肯定有一种原初合一的状态,两者是分不开的。当我们进入这种讨论时,实际上已经走向了某种神秘主义。人在“时-空”之“瞬间”中承受这种内-外与外-内的推移(外推和内推)。这种向外与向内的推移是一体地在此时此刻发生的。外化—内化,出—进,流失-接纳,这个“之间”就是承受的“时-空”。我们可以看到,传统意义上的时间和空间是被抽象的线性维度;而“时-空”是要我们承受(tragen)的,是具体的。前者是衍生的,而后者是本源性的。刚才我讲了,空间三维,时间一维,当然我们需要这个三维的抽象空间和一维的线性时间,现在我们都已经习惯了,进来以后高多少,宽多少,长多少,我们也会算计时间过程。但如果只是这样的话,我们的生活就太无聊了。生命本身是这样的吗?生命还有很多丰富的东西,而这些丰富的东西,是无法用科学、技术的计量方法来测量的。我认为这是现象学和实存哲学要告诉我们的很重要的一点。跟听觉和视觉相关的“时-空”,是我们每个人要承担的,这种“时-空”是具体的,是与我们的感受,与我们全部的身体反应联系在一起的,我们每时每刻都在承受这样一种“时-空”。后来时间和空间分离开来了,变成抽象的、技术的、计算的要素,但那是后来的事情,而绝不是原初的含义。问题是,这种区别于自然生活世界的时间和空间概念的新时-空观是技术生活世界的时空经验吗?或者,尼采-海德格尔这种新时-空观与技术生活世界是何种关系?今天我们要思考这样的问题了,今天我们越来越强烈地被数据化、被技术化了,远甚于尼采时代。尼采那时候怎么可能设想现代技术的进展?尼采都没坐过飞机,对不对?尼采之后,现代技术的进展是很有逻辑的,20世纪上半叶先出现了飞机,到中期出现了电视,到后半叶出现了网络,看起来是有节奏的,差不多每三十年出现一件大东西。这三样东西,即飞机、电视、网络,彻底改变了我们的生活世界和生活世界经验。人类的空间经验和时间经验,图像经验和审美经验,等等,都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裂变。各位不妨想想,我们以前怎么可能去观察一朵花的盛开和衰败的全过程?现在我们可以通过电视影像,可以在10秒钟或25秒钟之内,看到一朵花是怎么含苞,怎么盛开的,又是怎么枯萎和凋谢掉的,整个自然过程我们都可以压缩起来观看。所以,我们的时间经验已经彻底地被改变了。当年我的同乡蔡元培先生去欧洲留学,路上大概要40天,身体不好在路上就完蛋了,对不对?现在我们只需要11个小时,当然也比较难受,比如11个小时不让我抽烟。所以这个时间和空间观念完全变了,完全被重新塑造。我们千万不要以为我们的感觉是不变的,我们的感觉每时每刻都在被重新塑造。那么,主要由尼采和海德格尔开启出来的这种新时空观,与我们的今天这个技术生活世界到底有什么关系?刚才我讲了尼采的“末人”和“超人”概念,尼采说的“末人”就是我们今天的人类,他说我们这些“末人”(最后的人)正在被技术化,被规划和被计算,而他所谓的“超人”则是一种必需的理想,就是要重新恢复人的自然性(忠实于大地)。就此而言,尼采的“末人”与“超人”对应于被技术化的自然生活世界与需要重获自然性的技术生活世界。而本源性的时-空经验,在尼采以及实存哲学意义上思考的时-空经验,我认为本身就是一种重获自然性的动力要素。今天,我们越来越不自然了,越来越失去了自然能力,如今在工业化程度高的国家中,越来越多的男人们不会自然生育了,因为精子浓度不够,很可怜的,在我们国家也是。我们大概是最后的自然人类了。生育率下降的表面原因是生活压力大,生育意愿弱,等等,而根本上是因为技术,因为技术工业(特别是化工产品造成的环境激素)导致了自然生育能力的下降。技术工业在这里又表现出两面性,一方面它延长了我们的寿命;另一方面又使得人类自然能力的大幅下降。自尼采离开这个世界后,人类的平均寿命已经差不多翻了番,未来完全可能进一步延长,甚至可能再翻一番,甚至更长——但请各位相信,那时候的人类肯定不再是自然人类了。我们前面讲的新时-空观主要由尼采和海德格尔所开启,尼采的“圆性时间”表明时间的本质在于时机,而时机的意义在于创造;传统线性时间令人绝望,创造性的圆性时间才是生命本体的时间——时间是圆的,生命才有望。海德格尔进一步探入一种前理论-前科学的时-空境域,赋予作为真理之发生方式的艺术一种本源性的意义。所以,主要由现代思想开启出来的这样一种新时-空经验具有革命性的意义,它在哲学上开启了一种关于时间和空间以及我们的生活世界的更原初的、更本真的经验,这种经验更多地在当代艺术中获得了回响。正是这样一种认识促使我转向当代艺术研究,近几年来我也参与当代艺术的展示实践,比如最近在上海的巽汇艺术中心,在离今天这个报告厅约三公里的地方(光大会展中心旁边),我们做了中国著名当代艺术家王广义的个展《通俗人类学研究》,各位有兴趣的话可以前去参观。当代艺术真正兴起于“二战”以后,是20世纪最特殊的人类文化现象,值得大家给予关注。如何在技术生活世界里重振自然性?面对实存哲学家、人智学家鲁道夫·斯泰纳(Rudolf Steiner)所谓高度技术化的“弱感觉世界”,人类需要突破科学技术的时空经验和世界经验,进入一个更有生命力感的神秘世界。鲁道夫·斯泰纳在哲学史上没有什么地位,但他却是一位无比强大的哲学家,现在世界上以他的“人智学”名义命名的各类机构还有1万个之多,最典型的是今天遍布全球的华德福学校。斯泰纳有一个奇怪的说法,说我们人类本来有12种感觉,后来越来越萎缩,只剩下五种了,五种里面我们也只强调两种,即视觉和听觉。我们变成一个傻傻的动物,感觉能力越来越差,跟狗都不好比了。所以斯泰纳有一个特别好的概念,说我们人类已经进入“弱感觉世界”了。一是感觉样式越来越少,二是感觉能力越来越差,这就是说,作为自然物种的人类的自然能力越来越差了。怎么办?当代艺术和当代哲学必须提出应对之策,这是它们的一个共同目标。在当代艺术领域里,我们可以举出两个例子:一是约瑟夫·博伊斯(Jeseph Beuys)所谓的“通感艺术”及其关于物质的神秘主义探究;二是安瑟姆·基弗(Anselm Kiefer)关于“基本元素”的探讨及其所谓艺术把物质神秘化的主张。博伊斯是斯泰纳的追随者,当代艺术的教父,上海人讲的“老法师”,他脑子很清楚,他首先说艺术必须成为“通感艺术”。这个概念太好了,我们主要根据感觉样式把艺术分成绘画、雕塑、音乐、戏剧、电影等不同样式,好像它们相互之间是不相干的;博伊斯说这个不对,艺术是一个综合的东西,因为我们的各种感官感觉是相通的。进一步,博伊斯认为,我们的生活本身就是艺术,人人都是艺术家。博伊斯说,一个舞蹈家跳舞跳得很好,但我在公交车上扭得也很好看呀,为什么我就不是艺术家呢?这没道理啊!万一我在不经意当中也搞出一个舞蹈来了,为何不可能呢?所以我们千万不能认为艺术是一个职业,每个人都是艺术家,都是一个创造性的个体,对不对?艺术家们会担心,如果人人都是艺术家,那么我在哪儿?这是艺术家的自恋,要不得。再有一个问题,艺术何为?当代艺术何为?是不是画一张画挂在墙上就是艺术了?博伊斯不这么看,他认为关键是要探讨我们这个生活世界,做一种关于物质神秘性的探讨。我们这个生活世界越来越被技术化了,但它实际上依然是很神秘的。今天这个报告厅里有我的好朋友,有几个我的学生,但大多数是我不认识的,你们对我来说就十分神秘,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何来何往,对不对?根本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不知道你眼睛里的我是谁,所有这些都是神秘的事体。你装样子在听我报告,其实内心里想着别的什么,这是完全可能的,而且这也是人类最有意思的奇异状况。我一直说为什么机器人不可能取代人类?就是这种奇异性。人类是很奇异的一种动物。我这样张着两只手跟你们讲课,我心里想其他人和事呢,我不告诉你们,你们是不会知道的,对不对?所以,人类是一种神奇的存在,人类这种大尺度的跳跃,这种突发的和奇异的思维,我认为是机器人无法做到的。我把它叫做“奇异性”。还有一个今天还在世的德国当代艺术大师,叫安瑟姆·基弗。他是博伊斯的学生,充分领会了博伊斯的当代艺术精神,特别是博伊斯关于艺术要探究物质世界的观点。基弗认为,他的艺术创作就是对基本元素的探讨,而他所谓的基本元素有“火、水、气、土、空”,这些是我们的生活世界里最基本的元素。人类生活世界里当然有一些基本元素,我们要探究之,通过艺术和哲学来探讨之。如果不理解和不掌握这些“基本元素”,不重新确认它们,那么,我们的生活是会动摇和失控的,是不可能安稳的。关于世界基本元素的探讨曾经是早期自然哲学的使命,而现在则被当代艺术接了过去,个中意味大可深究。人类生活世界的基本经验中决定性的是时间和空间经验。就我们上面讨论的情况来说,关键在于发现一种原初真实的时-空经验。传统欧洲的超越性思维由两个部分组成,一是哲学-科学的形式性思维,二是宗教的神性思维,这两种成分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没有发展起来,它们现在已经抽空了人类生活世界以及生活世界经验,今天借助于技术工业,这种抽空的力量变得越来越强大,我们只还拥有一个抽象的疏离的世界了。我们的时间和空间经验被隔离,我们的感性感觉同样被抽象和孤立开来,这些都需要我们反思,人类被抽空了,精神病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引起的。这里我们也看到了技术的两面性:一方面,现代技术造成了对原初时-空经验的抽离和压制;另一方面,它又为圆性时间观和时-空经验提供了可能性,特别是通过影像以及其他新媒体,我们获得了超越线性时间和抽象空间的可能性,使得时间的重复/重演以及空间的压缩成为可能的了,刚才我已经描述了一些,我们的时间经验的改变不是毫无来由的,是现代技术帮助我们实现了这种改变。虚拟实存和永生也许马上会成为人类新的存在方式,人的肉身消失了,但可以存活于网上,继续跟他人交流。这听起来十分惊人。我想说的是,对于我们暂时理解不了或者难以接受的东西,我们不能干脆否定和拒斥之。所以技术是一把双刃剑。今天是一个技术时代,但人们关于技术的意义和后果一直颇多争议。有人说完了,人类终将亡于技术;有人为技术而欢呼,即便承认技术带来的种种问题,也主张只有通过技术才能消除所有的问题。前者是技术悲观主义,后者是技术乐观主义。人文学者当中,恐怕是持技术悲观主义的居多。我曾经跟一位人文学者争论过这个问题,我说我们不能全盘否定技术,技术毕竟也为人类带来了福祉,比如让人类的寿命越来越长。没想到这位学者向我提了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要活这么长久呀?我们当时是在12楼,我跟他说:你马上跳下去吧,跳下去之前我再跟你讨论十分钟,否则我不想跟你讨论了,因为你这个问题提得太无聊了,你说“我为什么要活这么长久呀?”但叫你现在跳楼你干吗?我们的讨论已经失去了真诚性,我怎么跟你讨论下去?我们的讨论有一个暗含的假定,假定人都想活得久长,因为追求永生和长生是人的本能,这种本能是用不着怀疑的。在技术问题上,我个人一直比较中庸。我既不是技术悲观主义者,也不是技术乐观主义者,我自己对于技术的态度,我称之为“技术命运论”,其实就是一种“中道”的姿态。但我们这里不能展开了,已经讲太多了。我讲多久了?我居然已经讲了二个小时!真的不好意思,我争取十五分钟内结束。确实今天我想讲的东西是太多了。下面我就做一个总结。什么叫实存哲学(存在主义)?关于“实存哲学”,我就简单讲四点:1、实存哲学是一种个体化的哲学,它关注个体实存的意义。2、实存哲学是世界化的哲学(这个世界化并不是国际化),它关注生活世界的意义。3、实存哲学是创造性的哲学,它关注人类的可能性存在。4、实存哲学是抵抗性的哲学,它关注技术时代的个体自由,抵抗由技术发动起来的、被技术加强的普遍主义-本质主义的制度化宰治。一般而言,抵抗技术制度,保卫个体自由,是未来哲学和未来艺术的根本使命。实存哲学起于19世纪后期,文明的断裂刚刚显露。实存哲学本身是对这个断裂的反应。这个断裂是自然生活世界与技术生活世界的断裂,也是超越性思维与关联性思维的断裂。所以实存哲学是一种未来哲学,它以未来(可能性)为定向,以艺术创造和个体自由为目标。还有最后一段话。我今天这个报告的主题是:如何重建生活世界经验?我最后要做一个总结,提出几点想法。首先,需要确认“人类世”的意义。“人类世”就是技术人类生活世界,确认这一点很重要,否则我们的判断经常会发生问题,我们拿传统的宗教、学说和理论来面对今天的生活世界,于是经常会发生错位,会出现问题。“人类世”也意味着技术统治压倒了政治统治,这一点将越来越显赫,我们前面已经作了描述。其次,重建世界信念和世界经验。今天西方文化也进入到一种关联性思维中了,特别是通过现象学和实存哲学,西方哲学文化也开启出关联性思维的新维度。关联性思维的核心就是万物互联、人物关联,我们的周围世界是一个万物互联和人物关联的世界,这个世界是一个关联体,这一点很重要,我们前面已经从哲学史的角度给予揭示。从传统的超越性思维到关联性思维,这本身就意味着世界经验的转换和重建。其中首要的是周围世界稳定性的信念的确认,因为没有这种信念,我们的生活将是不安的和慌乱的。当务之急是如何应对急速变化的技术世界,这个技术世界的变化是加速度的,你一不小心就掉队了,弄不懂了,不知道如何应付了。假如你把手机关掉五天再打开,你对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事情多半就一脸懵逼了,不知道怎么办了。还有一个人类欲望问题,现代人太会要了,要了200多年,在中国主要是最近100年,尤其是最近40年,我们欲望高涨,快速完成了工业化,最后我们发现我们已经不会要了。人类在全球工业的刺激下都变成了欲望的动物,欲望不断提升,能力却不断下降,人类陷入一种极为尴尬的局面中。现在的问题恐怕是怎么唤起一种“不要”的能力,因为我们现在已经不会“不要”了,不光是不会“要”了,而且——更重要的是——也不会“不要”了。如何唤起一种“不要”的能力,在今天变得尤为重要了。这其实也是我对自己提出来的要求,太要了不行,能不能放松下来,let it be,放下来。我们变得连这种let it be的能力都没了,这才是问题症结所在。当我们说要重建世界信念和世界经验时,也包括了这样一些考虑。第三,通过创造获得自由。在这个后宗教时代里,创造是解放自己的唯一道路,没有第二条道路,只有通过创造,把生活理解为艺术。不过,我们理解的这种创造是广义的,每个人都是创造性的个体,每时每刻都在创造自己的生活。我在最近一篇文章里说:什么叫艺术?艺术就是通过造型的手段把奇异的观念创造出来。当代艺术根本上都是观念艺术,观念艺术是什么?完全可以理解为比赛谁想得更奇异,以及谁有能力通过造型的方式把奇异的观念表现出来。但是各位,要想得奇异容易吗?现在我们的想法都趋于一样,那是尼采说的“末人”,最后的自然人类,要有奇异的观念当然越来越难了。为什么要奇异呢?我所谓“奇异性”也就意味着趣味性,如果这个生活世界没有奇异的东西,我们的生活将是无趣味的,平庸而无聊的。各位好好想一想是不是这样。最后,我愿意重复的是,我们需要一种新的时空理解。这种时间不是直线的时间,这种空间不是空虚的空间,所以我提出来的说法,叫“不直的时间”和“不空的空间”。这是我最近才有的想法和说法。原本的时间不是直的,原本的空间不是空的。直线的时间是多么让人绝望,空虚的空间是多么让人无聊。然而,我们久已习惯于物理-技术的时间和空间观了,我们早就放弃了世界的丰富性和世界经验尺度的多样性,这是我们今天特别需要考虑的问题。千万不要以为世界只有一个维度,我们的世界经验只有一个尺度,比如说只有科技的尺度,只有物理学的尺度,这显然是不对的。除此之外,还有艺术的维度和尺度,还有思想的维度和尺度。这方面的问题殊为复杂,我还只有一些一时的、不成熟的想法,还没有充分想清楚。如何重建生活世界经验,这个命题是我今后两三年要重点思考的,希望不久会有所推进。好,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赵旭东教授:大家觉得孙周兴教授的报告怎么样?我刚才说了,你讨论“时空”,你自己都把时间忘了,那说明孙教授比较high,很好玩很有趣。那么,现在我们进入最后的提问环节,我们再讨论十分钟好吧?可以提两到三个问题。首先请我们的东道主张海音教授提问。张海音教授:我今天饶有兴趣地听了孙教授的报告,幸福地听了二个半小时。有一个特别想问的问题:作为哲学家,您在思考论证一些很想突破的艰难问题时,想不通,感到苦恼,会不会像我们做心理治疗的一样去找找督导师?就是两个人在当下时-空中进行没有中介的直接对话,有没有这样一种形式?孙周兴教授: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您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有一点古怪,您大概是问我有没有同行交流?或者是不是像心理治疗师一样需要心理治疗?无论如何,我想说的是,哲学家可能是人群当中最孤独的人,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所幸的是,哲学家当中患精神病的很少。有人说尼采不是疯了吗?不对,尼采发疯是因为得了脑梅毒——这是弗洛伊德大师说的。好的哲学家肯定是要把自己的精神搞定,然后才能去帮助别人搞定自己的精神,如果哲学家连自己的精神也搞不定,那么如何可能在精神上帮助别人?还有一点很重要:历史上伟大的哲学家没有一个是自杀的,但文学家、艺术家却经常跳楼寻死。这就很能说明问题。哲学让人不自杀,因为哲学让人通过论证主动地、积极地掌控自己的生活和行动,更通过“练习死亡”——“向死而生”——而参透了人生终极问题。提问者:老师好,我是学荣格心理学的,荣格跟尼采也有很深的渊源,荣格最出名的一本书叫《寻求灵魂的现代人》,讲的是心理治疗就是要帮助人们寻找到他们的灵魂。心理咨询进入中国后,现在似乎到了一个变革时期,本土化的诉求越来越高,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中国文化与心理咨询的关系,试图把心理咨询本土化。我们说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是不是也应该有本土化的心理咨询?我的问题是:我们中国人的灵魂与外国人的灵魂,或者说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与外国人的精神世界,整体而言有没有本质的差别?如果有,主要在哪些方面?孙周兴教授:你这个问题虽然比较农民,但也确实是一个问题。本来我们的灵魂跟欧洲人的精神世界是完全不搭界的,跟其他外国人也是不一样的。但是差不多最近两个世纪以来,这种情况已经变了,相互搭界就比较多了,而且我们正在被同一化或者同质化。这个同一化或者同质化过程是受现代技术工业的影响,是由现代技术工业引发的。我们在座的所有人都逃不脱这个进程。实际上我们的精神世界已经被西化,潜移默化,已经被西化得差不多了。有个数据说,我们今天中国人的用词,超90%是译词。我们的经验,包括时空经验,距离感,图像经验,美感等等,都被拉平了。举例说,现在的中国男人们脑子里的美女形象,基本上都是欧洲式的轮廓分明的美女形象,你自己想一想就明白了。这是没办法的事,这叫全球化。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中国人的灵魂与欧洲人的灵魂已经相差无几,而且将越来越趋同,到最后我们将拥有一个技术人类的共同灵魂。赵旭东教授:孙教授的意思大概是,自然生活时代人类的精神世界可能是多样化的,比现在技术生活时代更丰富。我们请下一位提问,好,就这位先生。提问者:十分感谢孙教授今晚有趣又有用的分享,真的可以说是一个“毁三观”的报告,最重要的是“毁三观”又努力建立“新三观”,这个特别重要,所以我非常喜欢今天晚上的分享。我的一个问题是,孙教授在报告中提到“人类世”,以您的观察和研究,您觉得“人类世”会持续多久,或者说“人类世”是我们人类的最后一个世代么?谢谢!孙周兴教授:这位朋友提的问题很好,也是我正在思考的问题。“人类世”眼下主要还只是一个地质学的概念,哲学领域主要有几位法国哲学家,他们开始讨论“人类世”问题。我前面讲了,“人类世”意味着人类的活动可以影响到地球的存在及其运动了。以前我们人生下来又死掉了,跟猪没有什么分别,对地球没有实质性的影响,但现在不一样了。为什么1945年很重要?因为在这一年里,人类终于发现技术不是人类所能设想,更不是人类所能控制的了。广岛原子弹爆炸时,在短时间内近20万人变成骷髅,这样的场景是自然人类以前无法想象的。以前我打你一枪,没打死,枪被你夺了去,最后你一枪把我打死了,这是自然人的搏击方式。现在原子弹爆炸,地面温度6000度,大量生命立即消亡,已经完全超出我们自然人的自然想象力。这时候我们终于发现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人类世”开始了。1945年以后,现代技术加速进展,当然此前已经有了近200年的积累,就是西方技术工业的进展。以后的方向是什么?我认为总方向是技术性不断加强,自然性越来越小。我提出的问题是:人类作为一个自然物种,它的自然性不断下降,最后的限度是什么?这是一个问题。人类今天面临着两个意义上的技术化,一个是精神意义上的技术化,我们的精神世界已经不断被算法、互联网、大数据所控制;还有一个是身体意义上的技术化,通过基因工程,通过化工产品造成的环境激素,我们的身体不断被技术化改造。据说我们学校的新校长认为,同济大学只要把基因工程与人工智能两大块搞好就行了,其他学科均可与这两块接通。我觉得他脑子很清楚。我在一个场合里说过,今天大学面临的最大问题恐怕是,我们把学生招进到大学的某些专业里来,等到他们毕业的时候发现这些个行业没了。我当然不是开玩笑的,我们正面临这样的困境,如果墨守成规,不思变革,我们就只好出局。人工智能和基因工程为什么重要?就是因为它们在今天是人类精神和身体被技术化的两种基本方式。你刚才问“人类世”会持续多久?这个不好说,一定要我说,我会大胆说还有七八十年或者一个世纪,到本世纪末差不多了,人类可能会进入马克思所说的共产主义社会。在这个共产主义社会里,人的自然性与技术性可能会达到某种平衡,但这种平衡将是马克思说的最后的斗争。我这样说当然是不负责任的,我就随便一说,你们可听可不听。我的大概想法是,欧洲技术工业从18世纪下半叶开始,到1945年大概是180年,1945年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之后差不多也还有180年,已经80年过去了。霍金说人类还有100年,我不知道他怎么算出来的。我们当然也不能对他的预判太当真,但想来也差不多是这个数字,还有一个世纪吧。这事我们再商量吧。赵旭东教授:最后一位提问,我们给这位女士,要公平一点。提问者:谢谢主持人给我提问的机会。我觉得今天孙教授讲得很扎实。我们大家都在学习,我也喜欢哲学,我很崇拜马克思,相信人类必将走向共产主义,这是肯定的。大家的身心可能正在经历一系列的革命,工业革命、技术革命已经把我们卷进去了。我们正在构筑人类生命共同体,人与人之间相互连接,相互协调,相互发展。我们在这里就是在做一个连接,所以希望大家互相连接,互相学习,共同前进,愿共产主义早日到来。孙周兴教授:我忽然觉得,我今天晚上的报告相当失败(众笑)。提问者:我们女生喜欢喊口号嘛,但喊完口号还是要提个问题的。我的问题是,您前面说到人工智能,一般认为从弱人工智能到强人工智能到超人工智能,机器人终将超越人类,但是在老师刚才的讲座中,您说人类的感受和想象这一块始终是机器替代不了的。后来又说再过七八十年或者一个世纪会怎样怎样。所以我好像有点糊里糊涂的,人类未来到底是怎样一个蓝图?孙周兴教授:不要紧张啊。我们对未来的思考和预测是极其艰难的事。为什么像尼采、马克思这样的哲学家是大师,因为他们在100年、150年前就在思考我们今天面临的问题了,而且对我们今天的状况有所预示和描述。这就是天才。我哪里到得了这样的境界?我只能说你也不必紧张。人类确实面临许多不可测的因素,今天人类面临的风险,不仅是人工智能、基因工程,还有核武器,还有环境激素,其中每一项都足以对我们这个自然物种构成致命的危险,而且许多要素的变化都是不可预测的。所以我们处于一个风险时代,我们已经离开了自然风险社会,进入技术风险社会中了。技术风险社会跟以前不一样了,差不多可以说,在技术风险社会里,人被弄死了却不知道怎么被弄死的。今天我们老是喜欢说“未来已来”,大家都很忧虑,很着急,“未来已来”这个说法本身就表达了一种紧急的状态。前面我在讲如何应对这个技术生活世界,如何重建生活世界经验,只是我的初步想法,不免有些杂乱。我觉得根本上我们还需要放松,整个技术时代,这个技术占领的世界,之所以变得越来越快速,越来越无法制,主要原因还在于人类意欲太强,要得太多了。人类已经失去对技术世界的控制,这一点好像无法改变,但我们可以努力把这种加速进展给降下来,使之慢点下来。提问者:我突然感觉,老师的意思是我们可以依靠心理学或者是哲学心理学来把它降下来。孙周兴教授:心理学当然重要,肯定也将在降压过程中发挥它的作用。为什么我几年前要在同济大学办这个哲学心理学专业,给赵旭东教授建一个系?不瞒各位说,我们学校的一些人物是十分反对的,他们理解不了我的用心。三年前我辞去院长职务,辞职前新建了两个学科,一个是艺术(艺术学理论),一个是心理(心理学),我认为这是未来十分重要的两个学科,一个像样的大学必须建设好这两个学科。我今天的报告实际上也是在为此做证明,各位如果听懂了,大概就能理解我的意思了。赵旭东教授:我们有忧虑,可能这个忧虑就不会变成噩梦了。我们还要继续努力。因为我开头也讲多了,孙教授也讲多了,大家讨论得也很热烈。大家还希望下一次再听吗?孙教授今天还没有详细展开,更没有作出结论。我们需要开一个哲学心理学大会,把孙教授刚才提到的理解的心理学,意义的心理学,实存的心理学好好清理一下,也把害了空心病的科学心理学矫正一下,现在科学心理学在我们临床层面上常常帮不上大忙。所以今天晚上这个讲座很应景,你们来开精神分析大会,我们首先请孙周兴教授讲实存哲学,讲实存主义心理学,跟精神分析的取向和精神分析的态度是很默契的。所以我相信,今天这个讲座已经为明天的精神分析大会做了一个很好的预热。感谢孙教授为这个大会定了一个基调。孙周兴教授:谢谢大家,今天让大家受累了,我的普通话又不够好,又拖延了一个多小时,抱歉!抱歉!赵旭东教授:不要紧,我们以后做高科技时代愉快的猪就好了。这个听懂了?好,再次感谢孙教授的精彩报告。我们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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